2015年11月19日看望黄宗英。李辉摄
壹 辞旧迎新在思南
《黄宗英文集》四卷本得以问世,其实源自我发的一条微信。2015年11月19日,我到上海华东医院看望黄宗英,之后发出微信。其中说到,我想编选一套黄宗英文集,在她2016年生日之际推出。深圳海天出版社副总编辑于志斌兄看到微信,跟帖:“哪里出?我们先挂个号。”我们很快通话,当即敲定,交由海天出版社推出。
黄宗英与深圳有缘。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,她离开上海,前往深圳特区蛇口创办都乐文化公司,成立深圳的第一个独立书店“都乐书屋”。“都乐”二字缘于赵丹。1978年,赵丹到广西柳州都乐石洞壁画旅游,挥毫写下“天下都乐”四个大字。赵丹去世之后,黄宗英来到深圳“下海”,以此命名,可谓是对赵丹的最好纪念。可是,黄宗英毕竟是演员、作家,市场之事她一窍不通。一年之间,不断受骗,所找到的大量资金,却被人悄悄挪走。她心力交瘁,很快黯然离开深圳。尽管如此,至今,她仍被深圳人视为最初文化创业“吃螃蟹”的人之一。
由深圳海天出版社来出版《黄宗英文集》,再好不过。经过一年的努力,文集终于在新年到来之际问世。文集分为4卷,分别为:《存之天下》,为亲人好友的往事特写;《小丫扛大旗》,为报告文学、电影剧本、诗歌、电视脚本等;《我公然老了》,为随笔合集,于日常琐忆中感悟人生;《纯爱》,为黄宗英与冯亦代黄昏恋的情书精选。
黄宗英总是不断地把惊奇放在人们面前。她是影星,但把耀眼的明星看得很淡,反而更看重文学创作。从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她就以写作为主业了,从诗歌、剧本、报告文学到散文,她是成功地从演艺界转向文学界的代表人物。她的报告文学《小木屋》,她写赵丹、上官云珠等亲友的回忆文章,她的电视节目《望长城》、《小木屋》等,堪称力作。
在许多同辈人眼里,黄宗英是一个聪颖过人的才女。在我眼里,她则更是一个对知识永远充满好奇的人。每次见到她,她总是在阅读。年过八十后,她每日仍在读书,在写日记。她告诉我,每天早上,她要听半个小时的英语教学广播。“我知道学不会了。但我把它作为生活的一部分。”这种执著与坚毅,令人感叹不已。
一年时光如此飘过,完成《黄宗英文集》的编选与出版,圆了我的一个梦。辞旧迎新之际,我们愿意将它作为最好的新年礼物送给黄宗英。
黄宗英文集四卷
贰 “爱了值得爱的人”
我在1978年2月走进复旦大学。在大学期间,购买的图书中,有一本赵丹的《地狱之门》留存至今。这本书,根据赵丹“文革”后所做的系列演讲整理而成。赵丹回忆演艺生涯,纵谈同辈表演艺术家的得失,阐述对艺术规律的理解,率性而谈,生动至极。他把从事电影艺术喻为跨进“地狱之门”,不敢半点懈怠,更有来自内心的敬畏。
没有想到,多年之后,结识了黄宗英。从她那里,我知道了赵丹的“文革”遭际和晚年故事。黄宗英把赵丹写于监狱的交代委托我加以整理,并同意我编选《赵丹自述》,交大象出版社出版。《赵丹自述》中,除了这些“文革”交代,还收录了《地狱之门》中的演讲。赵丹没有完成一部完整的回忆录,却以这种形式来集中呈现他的一生。
我不止一次想请黄宗英谈赵丹的逆境生活,总感到有些残酷。她年老多病,提起这些往事,无疑对她是一种感情和心理的折磨。我们约了好多次,筹划了好几年,我还是迟迟下不了这个决心。最终,在她又一次重病之后,她对我说,她担心再不谈,自己有朝一日可能完全丧失敢于回忆的意志。这样,我们才就这一个话题进行长谈。
回忆与赵丹在一起的日子,黄宗英对我这样说过:“我至今不悔的是爱了一个值得爱的人。我并不是称职的好妻子。朋友们说:一见宗英变贤妻良母时,准知道阿丹在外面又倒霉了——我们的婚姻,竟主要由无边的苦难支撑!”
赵丹画黄宗英素描
叁 纯爱在心 缔造奇迹
第一次见到黄宗英,是1993年她与冯亦代先生在北京结婚时。在此之前,与冯亦代熟悉的朋友们,都为他们两位的“黄昏恋”感到高兴。在迎娶黄宗英之前,冯亦代一直沉浸在兴奋之中。每次去看他,他都情不自禁地要谈到黄宗英。待确定下婚期,他又多次与我商量婚礼宴请之事。后来,受黄宗英委托,整理他们之间的情书时,我才发现,细心而兴奋的冯亦代,早在信中就向黄宗英通报了他的京城朋友的情况:
以后来了两个客。第一位是《人民日报》的李辉,他是《萧乾传》的作者,我的忘年交。他看见我书柜里放着你照片,便问你的近况,我骄傲地告诉他关于你我的姻缘,他大表赞同。这样在北京就有宗江夫妇和李辉夫妇及凤姐夫妇(凤子沙博理夫妇——引者注)知道了,当然以后会有更多的人。奇怪,赞同,祝福。当然还有你二嫂和赵青一家,以及董乐山。(一九九三年六月二十一日)
他们的婚礼安排在三味书屋举行,参加者达一百余人,一时成为京城文化界盛事。
老人们的再婚曾有失败的先例,但黄宗英与冯亦代建立于纯爱基础上的黄昏恋,却以《纯爱》一书,留下了佳话。现在看来,黄宗英与冯亦代的黄昏之恋的确是难得的和谐和圆满。难以想象,如果没有黄宗英的细心照料和精神支撑,冯亦代能否从一次又一次的重病中挺过来?如果细细读《纯爱》,就不难发现,正是她的聪颖、好学,孕育了两个老人美丽的黄昏恋。鸿雁传书,演绎出的是一场动人的、纯真而炽烈的爱情。
冯亦代1996年脑血栓中风,一度失语,记忆也严重衰减。一天,我去病房探望,正遇医生来检查。黄宗英问冯亦代哪年出生,他把“1915”错成“1951”,大家笑着说:“你这么年轻呀!”再问你哪年打成右派,他却脱口而出“1957”,这颇让人感叹不已。从那时起,帮助冯亦代恢复说话和写字,是黄宗英的主要任务。“我演员出生,还不会教二哥发声?”七十几岁了,她执意搬到病房,用毛笔把拼音字母抄在大纸上,让冯亦代每天从最基本的发音开始练。她让我买来写字板和粗笔,让冯亦代练习写字,从笔画开始。“难我不倒”——她用毛笔写得大大的四个字,挂在他面前。冯亦代坐在轮椅上,呆滞地看着大字,黄宗英扶着他的手,一笔一笔上下左右写着。写累了,又小孩一样开始咿呀学语。她“啊”一声,他也“啊”一声;她“呀”一声,他也“呀”一声。这一幕,让人感动也心酸。
两个月后,冯亦代挺过了那一次大病,恢复说话和写字。再过几个月,居然还写出了新的情书,写出了书评和散文。朋友们都说这是奇迹。但很少有人知道,这奇迹的身后,站着的是黄宗英。
2004年6月,黄宗英前往上海治病,我陪她到医院探望冯亦代。冯亦代已经住院一年多,多次报病危又多次挺过,但生命显然已慢慢走向终点。冯亦代躺在病床上,眼睛瞪得很大,但已认不出来者何人。她似乎预感到这将是最后的见面。她紧紧握着他的手,默默地握着,好久,好久。半年多之后,冯亦代于2005年2月元宵节那天告别人世。11天后,黄宗英在上海的病房里,给远去的冯亦代又写了一封信,向二哥报告他们的情书即将结集出版的消息,写得凄婉而动人:
亦代二哥亲爱的:
你自二月二十三日永别了纷扰的尘世已经十一天,想来你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了。你是否依然眷顾着我是怎么生活着吗?今天是惊蛰,毫无意外地惊了我。我重新要求自己回到正常生活……亲爱的,我们将在印刷机、装订机、封包机里,在爱我们的读者群中、亲友们面前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了。你高兴吗?吻你。
愈加爱你的小妹
2005年3月5日
她说,这是最后一次给他写信。我为这封信起了个标题:《写给天上的二哥》,将之作为《纯爱》的代序。
黄宗英与冯亦代
肆 生命列车 一路前行
一晃十年过去,黄宗英一直住在医院治疗。她所爱过的、熟悉的人,一个接一个离她而去,她所钟爱的写作,也难以再如从前那样全身心投入。
八十多岁时的黄宗英,住院期间,每天在背诗词——就像前些年在北京学英语、学中药一样。她还坚持写日记,写长短不一的随笔,并把这些短文命名为“百衲衣”,在《新民晚报》夜光杯副刊上发表。对于她,阅读与写作是永远的爱,永远的伴侣。
从舞台、银幕走到文学领域的她,其实一直生活在为自己设计好的场景中。这是想象与现实交织一起的世界。回忆与梦想,务实与浪漫,沉思与激情,无法严格而清晰地予以分别。它们早已构成了她生命的全部内容。悠悠一生,如同一幕又一幕的戏剧。她是编剧,是导演,也是演员。生活其中,陶醉其中,感悟其中。
如今,九十二岁的黄宗英,生命列车仍将沿着这样的轨迹一直前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