印象中的鲁迅,难得给出笑容。
鲁迅这个人,向来极其认真,而认真又总是与严肃为伴。严肃认真的人,几乎总是不苟言笑。鲁迅不完全这样,他善言,却不善笑。大概是笑的机会,都让给了言吧。这只是一个后来人于自己所接受的教育中,所形成的主观印象。认知的来源,无非是文字和图画。“横眉冷对千夫指”,以文字的方式,保存了鲁迅冷峻的表情。众多图画上的鲁迅,都是一张典型的“国”字脸,浓眉大眼黑胡须,脸颊上找不出柔软或笑意。或许,“民族魂”就该如此,嬉皮笑脸还叫英雄?
后来才知道,这些文字和图画所描绘的鲁迅,并非真实准确。起码不是完整的鲁迅。真实的鲁迅,也会笑。有微笑,还有大笑。
周作人是鲁迅的弟弟。大多是为了一件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,他跟情同手足的长兄鲁迅翻脸了,翻脸就不再和好。直到鲁迅去世,兄弟俩的感情都没有得到修复。不过,鲁迅逝世后,周作人还是很悲痛。晚年的周作人,写过许多回忆鲁迅的文字。在《关于鲁迅》的长文中,周作人专门列出一章,写了“鲁迅的笑”。
鲁迅与许广平、周海婴一起的合家照。(图源于网络)
周作人说,我曾见过些鲁迅的画像,大都是严肃有余而和蔼不足。可能是鲁迅的照相大多数由于摄影时的矜持,显得紧张一点。再则是画家不曾和他亲近过,凭了他文字的印象,得到的是战斗的气氛为多,这也可以说是难怪的事。偶然画一张轩目怒眉,正要动手写反击“正人君子”的文章时的像,那也是好的,但如果多是紧张严肃的这一类的画像,便未免有单面之嫌了。
周作人不相信鲁迅的脸上没有过笑容。一母所生,自必知根知底。周作人举了一个例子,鲁迅在北京大学讲小说史时,讲到了《红楼梦》,问大家爱林黛玉不?大家都说爱。学生中间忽然有人询问,周先生爱不爱林黛玉?鲁迅答说,我不爱。学生又问,为什么不爱?鲁迅道,因为她老是哭哭啼啼。周作人说,那时的鲁迅一定回答得很庄重,但可以想见在他嘴边一定有一点笑的影子,给大家以很大的亲和之感。
郁达夫是一位敬仰鲁迅的晚辈作家,他比鲁迅小了十五岁。无论是在北京八道湾那所大宅院、砖塔合同那间小四合院,还是后来在上海,郁达夫都是鲁迅家里的常客。鲁迅去世以后,郁达夫写过一篇回忆录《回忆鲁迅》。郁达夫在文中回忆了鲁迅曾经的幽默,多次写到了鲁迅的笑。
一次,是鲁迅同郁达夫说目莲戏。鲁迅举例说,一个借了鞋袜靴子去赴宴会的人,到了人来向他索还,只剩一件大衫在身上的时候,这位老兄就装作肚皮痛,以两手按着腹部,口叫着我肚皮痛杀哉,将身体伏矮了些,于是长衫就盖到了脚部,遮掩了他想遮掩的部位。鲁迅不仅说说这个笑话,还照着那位老兄的样子,演示给人看。鲁迅大笑,在场的人笑成一团。
鲁迅与文学青年在一起。(图源于网络)
一次,在上海,郁达夫跟鲁迅谈起欧阳予倩和田汉诸君想改良京剧,用来宣传抗日。鲁迅听了,根本不赞成,并且很幽默地说,以京剧来宣传救国,那就是“我们救国啊啊啊啊了,这行么?”鲁迅笑了,郁达夫也笑了。
还有一次,也是在上海。鲁迅的儿子海婴两三岁时,能说会道,开始调皮捣蛋了。那天,郁达夫到鲁迅家的时候,海婴正在鲁迅的书斋里捣乱,把鲁迅的书本扔得满地都是。鲁迅见着郁达夫,大笑说:“海婴这小捣乱,他问我几时死;他的意思是我死了之后,这些书本都应该归他的。”郁达夫发现,鲁迅的开怀大笑,要数这一次最为兴高采烈。郁达夫听了,虽也大笑,心里却不是滋味。毕竟,那里面有一个郁达夫不愿意听到的字眼:死。郁达夫回忆,这件事大约是在鲁迅去世之前两三年的时候发生的。童言本无忌,谁料竟一语成谶了。
许广平是鲁迅后半生身边最亲近的人。朝夕相处,在同一个屋檐下,许广平该是最容易见到鲁迅脸上的笑容了。只是,尚未见到许广平这方面的文字记载。公众场合,鲁迅对许广平有过柔情蜜意的微笑。郁达夫、王映霞、陶元庆和许钦文曾经见过。
民国16年,鲁迅因与林文庆博士闹了意见,毅然离开了厦门大学,前往广州中山大学,而后又从广州到了上海。据王映霞回忆,10月6日上午,郁达夫、王映霞夫妇上旅馆看望鲁迅。中午,郁、王夫妇做东,陶元庆和许钦文作陪,请鲁迅和许广平到六合馆吃饭。饭后,茶房端上了咖啡,鲁迅很温情地向正在搅咖啡的许女士看了一眼,又用告诫亲属似的亲热口气对许女士说:“密丝许,你胃不行,咖啡还是不吃的好,吃些生果吧!”说完,鲁迅脸上露出了外人从未见过的温柔一笑,许女士立刻满脸绯红。
在鲁迅逝世八十周年之际,读了许多与鲁迅相关的文字。阅读过程中,一直有个想法,希望还原出一个本真的鲁迅来。于是,便有了鲁迅笑与不笑的话题。